我生于1962年6月。父親是常州燈芯絨印染廠的一名科級干部,母親是常州東風印染廠的工人。除了哥哥之外,我還有個比我小8歲的弟弟。我們一家5口人住在常州城中一個小弄堂的舊平房里,兩個小房間加在一起30多平方米,連衛(wèi)生間也沒有。常州城不大,走大約1公里就到了城鄉(xiāng)交界處,新房子的建筑工地位于那里。
因為在城里弄到塊地蓋房子幾乎是不可能的,于是我父親花了無數(shù)心血,用了各種辦法打擦邊球,終于打通關系在郊區(qū)拿到一小塊地。
父親告訴我們,從現(xiàn)在開始不要去上課,全力以赴蓋房子。那時我13歲,讀初一,哥哥正上高一,建筑工地上的活兒需要力氣,由父親和哥哥去干。因為父親要還朋友的人情,我家主動提出,幫他家把地基也一并打好。給我的分工,就是到外面去撿碎磚頭,以做兩家地基之用。
兩家房的地基約需500車翻斗車的碎磚頭,父親給我定的指標是一年完成。每天推完一車回家,我就在墻上寫“正”字計數(shù)。整整一年,我心里一直在默念“還有××車”。那個目標像一座被云霧包裹著的山,看上去觸手可及,卻似乎永遠也走不到跟前。
父親朋友家房子的開工日期是早已確定好的。母親因此非常著急,天天催促我說:怎么這么慢?撿完一天石頭回家,我累得趴在桌子上休息,等下班后的母親給我做飯。通常她飯還沒端上桌,我已經(jīng)睡著了。母親把我弄醒吃完飯,我立即上床倒頭就睡,也不管身上全是泥啊土啊,因為家里沒有可洗澡的地方。夏天時還好,可以拎桶水在屋子外面沖一下了事,冬天時就無法可想。
撿碎磚石的最佳地點在京杭大運河,可去運河的那條路也是去我學校的必經(jīng)之路。我每天都會遇上背著書包打打鬧鬧去上學的同學,推著翻斗車灰頭土臉的我簡直無地自容。別人總是在指指點點:“哎,那不是唐駿嗎?”還有更甚者,一路跟在我身后不懷好意地高喊:“唐駿,加油!”而最難堪的時刻,則是撞上我對之暗生情愫的那個女孩子。她是我的同班同學,也是學校里的運動員,皮膚白白的,在那時的我眼中,她簡直像童話里的小公主一般可愛。吃再多的苦我都可以忍耐,就是無法忍受被她撞見我干苦力的模樣。在那一瞬間,一切美好幻想都破滅了,人生就像我拉著的那車碎磚石,丑陋、冰冷,而且毫無意義。
忍無可忍的我,向父母提出去別的地方撿石頭。他們同意了?赡且矊е鹿ぷ餍实闹本下降,在別的地方辛苦找尋一天,往往連三分之一車也裝不滿。眼見規(guī)定的日期一天天臨近,我只好硬著頭皮再回到大運河邊去。
為了結束這樣的日子,我向父母提出了抗議,“我不要房子了”,“我長大不娶媳婦”,諸如此類。當種種借口都明顯不起效果之后,我干脆假裝生病,臥床不起。那天,我看見母親下班回來做好飯,就推著我的翻斗車出去撿磚頭了。過了很久她才回來,烏黑的頭發(fā)上弄了一層白灰,面容疲憊不堪,但她依然走到我的床前,幫我掖了掖被子。那一夜,我沒有睡著。第二天,我對母親說,我的病已經(jīng)好了。
一年之后,撿磚石的任務終于完成,分派給我的活兒稍稍少了些,我也因此有機會偶爾去學校上課。
這段蓋房子的經(jīng)歷,對我而言是磨煉,更是苦難。那時我正處于情竇初開、視面子為世間第一要務的年紀,卻被迫每天承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。我剛剛成長起來的自尊心受到了重創(chuàng)。
但這段經(jīng)歷也讓我心態(tài)變得很好。現(xiàn)在我經(jīng)常告誡自己:小時候就是這么過來的,什么苦我都吃過,人生還有什么不能承受?歸根到底,人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,也沒有什么不能失去的。